第74章(2 / 4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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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母亲过世后那年除夕,厨妇在厨房里蒸煮祭祀鸡豚。他家的规矩,祭物不许仆妇沾手,得由主妇亲自操办,那年却只能由杨戬的姊姊端送。杨戬想在父亲跟前抢功,便去和姊姊争。姊姊一向疼让他,那天怕烫到他,不叫他端。家中亲人,杨戬唯一不怕的便是姊姊,那天他更是气恼,见灶口搁着把小铁铲,便抓起来去打姊姊。铁铲搁在火炭边,烧得通红,正烫到姊姊左脸,烧出一大片疤,破了相,后来只能嫁给个穷跛子。杨戬在宫中得势后,每年都要差人去给姊姊送些钱物,却从不愿见姊姊的面,他不愿看那伤疤。如今,姊姊也已过世,这世上便再无牵念了……杨戬心中升起一阵孤怅。但迅即想到,当年即便在家中,自己也时常孤单无助。有亲无亲,其实并无分别,都难逃一个孤命。

  这时轿子经过香染街口,一群人围在左街口听人说书。轿窗外一个老者叹息:“人人尽道善心好,几人曾得善心报?”

  杨戬听了,鼻中不由得哼了一下。世人便是这般,时时都在计较善恶得失,你少我一豆,我多你一枣。却不知,善恶只是自家事,得失皆由强弱来。譬如人遇见狼,那狼食人哪里会分你善或恶?除非你变作猛虎,将它吃掉。如此简截道理,愚人却至死不觉。

  这时,另一个老者接着又叹:“真恶昭昭路人指,伪善暗暗己心知。”

  杨戬鼻中又哼了一下,又是无用之语。世上哪里有心露于外,全然无遮无掩之人?即便孩童,三两岁便知畏忌与讨好,这一畏一讨,便是藏真饰伪,此乃天性,人人皆如此。可愚人偏偏只许自家如此,容不得旁人也这样。人生于世,本就是一场彼此猜谜之戏,愚人不去磨砺自家眼力,只知怨叹责骂,合该一世被人欺。

  他正想着,轿窗外又传来一个苍老声音:“无根亦无凭,无辜转无情。”

  这话听着有些滋味,他不由得扭头望去,帘外是个老者身影,腿脚不便,略有些跛,不知有何经历,发出这等感慨。细味此语,杨戬竟生出些同感。自从离家入宫,不但身体失了根,人也再无依凭。如同一只小雀,折了翅膀,被丢进狼窝,唯有凭自家单薄之力拼命应付。久而久之,这心如一块石头沉埋湖底,谁也瞧不见,谁都休想动。

  这时一个中年男子忽然在轿窗外说了句:“瞒得世人眼,难欺天地心。”

  杨戬看那男子快步走过,似乎在生闷气,那句话也说得极重。他听见,本想笑,心里却又一动,不由得琢磨起后半句,难欺天地心?他抬眼望向天际,帘子遮掩,天瞧着昏蒙蒙,只在锦纹间透进些光线。上天果真有眼有心?这疑问他想了半生,也并未知晓。即便有,又如何?监看我、惩戒我?若真有惩戒,八岁入宫那年,我已得了惩戒。八岁孩童有何罪孽,要受那等割体残躯之刑?还有哪般惩戒能比之更酷虐?他不由得冷笑一下,心里随之腾起一股愤意。

  轿子经过孙羊正店,店前有许多人,轿窗外一个中年男子喃喃说了句:“读罢圣贤书,来做欺心事。”

  不知是哪个读书人得罪了他。杨戬也素来最厌那些士人,有几人真信自己所读之书?不过是舞文弄舌,拿来谋官谋利。倒不如那些无知无识之人,话粗行直,易使易用。不过,他旋即想到自己读《孝经》。

  十二岁那年,正是因读那《孝经》,让他得入迩英阁。那两年,那个叫朱瓒的同班,伙同几个恶伴日日欺凌他。他实在受不得,却又斗不过、逃不开。同班另一个小黄门因能读书识字,被选入迩英阁。朱瓒强迫姚辛第二天给那小黄门饭里下巴豆,姚辛偷偷告诉了他。姚辛跟他一样瘦弱,是他在宫里最亲近之人。他听了,顿时想到自救之计,忙劝姚辛莫要违抗朱瓒。夜里,他趁姚辛睡熟,偷偷走到宿院角上那丛花草边,挖出一瓶毒药。那是他从御药院偷来,埋了几瓶,以做防备。他用半夏粉调换了姚辛袋里的巴豆粉。第二天到了饭时,他早早赶到厨院,见姚辛正在剁肉,他怕那半夏未必周全,便要过刀,替姚辛剁肉,剁过之后,肉端了进去,却把刀留在案上。

  如他所愿,姚辛在饭里下了药,那小黄门中毒发作,果然抓起旁边那把刀去砍人。杨戬原想姚辛会紧忙说出朱瓒主使,谁知姚辛说得迟了,竟被砍死。好在朱瓒也被砍成重伤。杨戬一直在旁边瞧着,惊怕得指甲几乎将手心掐破。见到迩英阁墨监进来,他才醒转,忙走出院子,躲到墙角树后。听到墨监脚步声后,他大声诵读起《孝经》,这是他唯一会读之书。入宫头几年,他时时思念父母,读《孝经》是盼着母亲亡灵和几百里之外的父亲能听到。他不知道父母是否听到,至少那墨监听到了,并选他做了小墨侍。

  唯一之憾,他没有料到姚辛会死。但他想,姚辛不但瘦弱,又无机变,即便那天不死,恐怕也活不得多久。这便是一人一命,弱者命短,强者寿长。

  这时轿窗外又传来一个中年男子声音:“对面暖如春,背后毒似针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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